日前去台北旅游，时间虽然仓促，还是抽空去了“我家客家菜”小馆，吃了大名鼎鼎的“茶虾饭”。所谓茶虾饭，就是先用苦茶油来煎大虾，大虾捞起来另外装盘，接着用带有虾香的苦茶油炒饭，再配上飞鱼卵和葱末，真是人世至味。当然米要好，他们选用池上大米；还有，就是炒功，需求不停单手翻炒，母亲做了几十年，为此左伎俩变形，儿子孝敬，接班继续掌勺。我算有“炒饭控”，扬州炒饭，港式炒饭，泰式凤梨炒饭，马来炒饭，皆爱。上次去伦敦，旅馆对面就是一家叫“白沙浮”的新加坡餐馆，如异乡见了亲人般，简直天天和同行的朋友去吃一盘马来炒饭。
　　不过，吃过的一切炒饭中，当属这家的茶虾饭最味美。其实，食物没有绝对的最好或第一，我之所以抬举它，细想想这道炒饭吸收我的还是苦茶油及王祯和吧？文学总在加持着美食，也延伸着美食的意味。我每一次的寻味，内心都隐藏着一个十分自我的要素，是为了完成本人的一个愿望，而这个愿望绕来绕去都离不开文学经历。
　　若干年前，读了王祯和的一个短篇《香格里拉》，小说写的是母子情深的故事，母亲是个受人欺负的寡妇，她望子成龙，一心扑在儿子身上。她听说苦茶油补身体，早上空腹吃最有效，儿子考中学那天，她起早为他用苦茶油炒饭。儿子吃了一口，哎呀一声大叫，接着喊道：“娘，这是什么饭呀！这样难吃得要命！”儿子是个乖乖仔，还是没有孤负母亲的心意，“只好苦瓜起脸来又塞了一口到嘴里，连嚼都不嚼地囫囵吞枣下去，然后要把喉里舌尖上煤油味刷洗洁净似地，急勺一口味噌汤咕噜一气喝下去。”从王祯和的小说看来，苦茶油不好闻，以至带有淡淡的煤油味。可是，我吃的茶虾饭，既不苦，也没有丝毫的煤油味或其他异味，只要一股幽香。大约以前苦茶油的榨取加工方式不同，故还带有浓郁的茶籽味，而这种茶籽味对孩童来说，可能就是怪味。至于“难吃得要命”，显然是小孩嘴里夸张的说辞。如今用“冷压鲜榨”的技术，滋味更佳，当然，价钱也不菲。
　　吃了茶虾饭，当晚就去诚品购了王祯和自选集《香格里拉》，收有《三春记》《伊会念咒》《素兰要出嫁》《寂寞红》《香格里拉》五个中短篇，篇篇精彩。令我惊喜的是，发现他1980年9月26日写的自序，自始至终都是谈小津安二郎。王祯和1973年春在美国爱荷华大学看了《东京物语》，打动不已，从此成了小津电影的忠实观众。他文中特别提到婆婆坦率劝说儿媳原节子再嫁一场，那一场真是让人悱恻心伤。王祯和自序的结尾这样写道：“七八年来，每当我提笔写小说，心中就油然浮起小津氏的一部部电影来。我晓得本人仍离那样的艺术境地既遥且远；但我会永远地追求下去。”我们晓得，张爱玲对王祯和影响不小，《三春记》颇有些《金锁记》的千丝万缕；他花莲系列的乡土小说或多或少也能看出威廉·福克纳或鲁迅的脉络，但他真正的教师还是小津安二郎，文学和电影是相通的。从1973年初遇小津电影到1990年逝世，别人生最后的十七年，心里跟随的偶像应该就是小津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