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经常吵架。有一次,又吵。叔叔恰恰从我家经过,冲上去说:“再和我哥吵,看我打死你!”说过,还真打了母亲一下。然后撒腿就跑。这事儿可把母亲气坏了。说他十七八岁了,还不懂事。有好长时间,走迎面,也不理他。
好多年了,邻居们还老喜欢拿这件事打趣他,说:“你帮你哥打你嫂子,你哥挣的钱怎样不给你花啊。”
他笑嘻嘻地答复:“社会主义一朵花,各人挣钱各人花。”
他不考究,有点邋遢。头发很长了,也想不起来剪。有一次,却站在柿树底下仔认真细地梳头。边梳边向白瓷盆里蘸点清水。满头的黑发,梳得一根不乱,油光光的。后来才晓得,原来他的女朋友要到我们村打面了。这中央就我们村有打面机,邻村的人都到这儿来打面。他的女朋友有点厌弃他。
他胆子很小,结婚后,怕我婶子。有一次,他做饭做多了,剩大半锅。怕婶子怪他糜费,就硬撑着本人吃完了。撑得弯不下腰,只好扶着墙站着。
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他跟一个建筑队到北京打工。他不会技术活儿,只会一天到晚拎泥兜子。挣得钱少,又舍不得花,一分一分地攒起来。不喝酒,不抽烟。那时
工地不论吃,他就随意吃块干馍或烧饼,喝点白开水,凑合一下。撑一天是一天。
他的食管癌大约就是那段时间积下的。
他只活了四十二岁。断气儿前,他让我把他扶坐起来,但又没力气坐,只好半躺着。他把双手穿插着放在脑后,仿佛在沉思什么,极端宁静。他的手多么大啊。接着,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急促,很快就中止了。他瘦得只剩下一个大骨头架子,一个静静的骨头架子。
我眼睁睁看着,想,一个人,就这样,在这个世上,说没就没了?
尔后,很长一段时间,我不断不停地这样问:就这样说没就没了?问了还问,就是管不住本人。有时问着问着,流下泪来。
他的学名叫刘朝亮,但极少有人叫。四周的人不断叫他的乳名。他的乳名叫“群”。我祖母、我父亲、我母亲就这样叫他:“小群儿。”我婶子也这样叫他。
如今,已没有人再这样叫他了。
我偶然想起他,就想起他站在柿树下认真梳头的样子。阳光从墨绿的柿叶间漏下来,落在他手中那面小圆镜子上,一闪一闪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