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蒲草,我想大多数人都与我一样,印象停留在端午节。小孩儿调皮,我们那时总喜欢挥舞外形似剑的蒲叶,追逐嬉闹,胸前还挂着香囊,是母亲把采摘的蒲草洗洁净、剪碎后装进去的,随着我们的活动,香气隔着布囊若隐若现显露出,提神醒脑。小时不懂风俗,后来晓得,中国传统视蒲为灵草,可防疫驱邪。
读本书,刚才知道我的认知多么粗陋。在我眼里,它们都是蒲,懂行的人看来,却不一样的。比方,菖蒲香蒲虽类似,然非同族也非远亲,菖蒲是天南星科植物,香蒲则是香蒲科植物,其中还可细分,李时珍据生长地与外形,分为泥菖蒲、水菖蒲、石菖蒲、钱蒲。文学史家郑逸梅则将之分为浜菖、水菖与石菖蒲三类。据《遵生八笺》,石菖蒲又可分金钱、牛顶、胡须、剑脊、香苗、台蒲。
规范较随意,只大致辨别。分而又分,也由于,养蒲如养兰,曾经构成圈文化。辑五“斯是蒲人”,访谈各位蒲友,交流养蒲经历,畅聊秘诀心得。书中他处也多有养蒲、赏蒲的描绘,并述及蒲草可入菜,有养生成效,《周礼》《遵生八笺》等皆有记载,古老而长远。全书做了大量提高,又配了很多图,但并非学问类书籍,前面四辑都是随笔,属于散文的情致。
读这本书,或有欣逢故人的恍惚。知堂说:“喝茶当于屋瓦纸窗下,清泉绿茶,用素雅的陶瓷茶具,同二三人共饮,得半日之闲,可抵十年的尘梦。”王加婷讲草,非茶,然韵致是同质的,连语气都似乎。“最油腻宜人的,是在窗下养一盆绿蒲,与其消磨光阴到星光满天。若是窗外还有一条河,人倚在窗前看揉碎的月光,听水面上婉转的幽乐,那逸趣真是不易。”知堂未现书里,形神至,林语堂《生活的艺术》几次被援用,也很能见得这一脉的美学理念,以这样的文笔,时时浸润着清绿的书写。
全书的底蕴是文人的思绪。蒲草作为案头清供,把自然的美引入封锁的室内,减少于方寸之间,供之几案,为蓄盆景,因而要选择姿势,随时修剪,要适合的盆盎,浮置土石,或枯木搭配,更要为其歌咏吟诵,寄予情思。“文房一盆绿蒲,并非声色娱情,而是文人心中的名山胜景。”王加婷如是说。她说,蒲有文气。文气在哪儿?
本书弥漫着蒲的文气。诗词歌赋,菖茂绿沁。从《诗经》走出,蒲草的意象摇曳在时间的河畔。寂然生长,独立于风。它的形象就是它的喻体,代表了中国文人的一种追求。因此它也经常呈现在文人画里。苏轼、金农、胡公寿、朱屺瞻、齐白石、吴昌硕,每一位都写成一篇文,与菖蒲结下不解之缘,他们的情味,似菖蒲的风骨,与高雅的艺术呈现,中国的文化审美熏养一代代人。对蒲草的爱,蒲草的理念,也是无国界的。大不列颠爱东方草木之美,东瀛的邻居尤为它吸收。《万叶集》的诗人在初夏的晨曦暮鼓里,一听到飞来的杜鹃在深山里初啭,就会想起蒲草,想到发髻上结满怀念的蒲草的恋人。在日本,蒲草也是诗画的题材,庭园的景观,也有端午节,也有长蒲剑,有沐浴的菖蒲汤,有母亲的慈祥。
我有蒲草,恬然,欢欣。古人说:“不为无益之事,何以遣有生之涯。”这意义啊,遇着蒲草,显得更积极了一些。面对蒲草,映入眼中,我想到了从前,想到了乡里,想到了勃勃的活力与被它打动的心灵,我的心脏也跳了一跳,人生有几值得保重的。